慧人是只很古怪的小蛙——哦,它长得一点都不奇怪,甚至按其他物种的审美来说,还称得上可爱:小小的个头,圆圆的大眼睛,翠绿的一身,裹着软乎乎的白肚皮,蹼撑开来时就像块柔软的翡翠,倒映琉璃的光,乐起来时嘴巴会咧开大大的笑,见了脸上也不禁会带上相同的笑意——就是它的想法太古怪了。
它很小的时候,便跟亲友分享了这个怪念头:“我想到天空去,俯瞰地面的景色!”说着兴奋地拍打着按在石头上的蹼,仰头看着蓝得没有边际的晴空,顶着大太阳,眼里亮晶晶的,全是对憧憬的向往。跟着还忍不住蹦起来,后腿一发力,跃得很高很高,还在半空中莫名的欢呼起来。
但接着还是按很完美的抛物线落了下来,稳稳地停在草丛间。
对嘛,它朋友跟着跳下去,摇摇头,吞下了疑惑,追上走路望天不望地的慧人。
青蛙蹦蹦跳跳是本能,平时能攀上树,顶了天最多爬到小山顶。更何况它们生活在一望就到了底的平原上啊,平原哪里有什么高地?即便它再渴望蓝天又有什么办法,总不能生出一双翅膀,翱翔到天际吧?会飞的青蛙,成什么怪样子?
大概大一点就会好了。大家后来也不反驳说教了,改想,大一点就不会再异想天开。
结果一年过去了,两年也过去了。这只小树蛙都成年许久了,还爱在要路过小矮坡时,三两步迈过了大片稀疏的草地,蓄力蹦起来,跳到坡顶,乘上阵风,滑翔很勉强的几秒。最大的改变可能是不爱一惊一乍了,只会笑着傻乐一会,才又重新启程。
有天,慧人又蹦蹦跳跳地出去转悠。
那阵子白天酷暑难耐,它的同伴多数躲在阴凉的隐蔽处一个挨着一个,东倒西歪的,袒着肚皮补眠,只有它乐意往太阳底下钻。一只巴掌大都没有的小蛙,顶着过分灿烂的阳光,就这么穿梭在草间,四处乱跑。
但它从没到过西边。
“西边太危险了!”个个同伴都跟它说,它们前腿太短,还吃力比划出一个高耸入云的身影,声音不自觉抖着:“那里住着一种很大很高的鸟,白色的,看着很漂亮,但最爱折磨猎物,脾气暴躁,可残忍了。别说我们了,蛇很吓人吧,它更可怕!能优雅地跳着舞,耗尽对方的气力,才一脚踩在要害上,轻易断了它们性命。”
有只年长的蛙,右眼上斜劈了一道长长的疤,走起路上来还一瘸一拐,绘声绘色地补充:“不止哩,它不耐烦起来,还会衔住蛇的七寸,盘旋到高空,吓得蛇够呛了,直直的僵住,再狠狠摔下来,当场脑袋都碎开几瓣……”
慧人听了立刻打了个寒颤,连声答应同伴的叮嘱,又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向西自寻死路。
可这回它顿在了西向的树下。它被远处什么吸引了,忍不住跳上了一块大石,抓着石头边边,大半个身探了出去,向那边眺望。
远远的,接近地尽头的天布着薄薄的一层白云,鳞片似的一片接着一片铺了开来,像覆在蔚蓝的一尾鱼上,随着风的呼吸而舒张起伏。好像一伸前腿,就能触碰到软乎乎的云朵一样。
跳到那样的云端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呢?慧人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,最后前肢撑不住一软,整只蛙便骨碌碌地掉了下来,顺势向前滚了两三圈,往那个未知而吸引的世界靠近了几步。
好想靠近一点点,再贴近一点点——
应该……不会那么倒霉吧?慧人带着点侥幸心,甩甩头,聊胜于无地拍拍身上的土,就朝着它中意的蓝天白云追去。
它跑得好快,裹挟在呼啸的风中,满耳都是簌簌飒飒的响声。一路只有些体型比它小许多的昆虫,听了动静马上争先恐后地退让,免得一个不慎被卷了进去。
一会就来到了那片鱼鳞云下。
前方恰巧有块拦路的大石。这块石头比它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块都要大,投下的阴影底部因而也更重,像压出了道口子,裂往某个地下的深处。
它没在意,提起速度,一路前奔,攒足了劲,蹦到出乎意料的高度,正要跳上平坦的石面,顺势跃下——
变故就在那一刹那。
一条灰黑色的东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,动作仿若闪电,舞成了一团残影,伴着惊悚的嘶嘶叫声,俯冲而来。
是蛇!
慧人一惊,步伐止住,心跳如雷动,咚一下的掉下来,瞬息间动弹不得。更恐怖的是在蛇就要咬到自己的前一秒,一切好像进入了慢动作视角,清晰可见:那条又细又长的蛇嘴巴张至最大,露出了同样黑色骇人的口腔,通往无底的深渊,同时它上颚上翘,隐约见得到尖锐雪白的利牙。
快动起来啊!它在心里惊叫起来,对着本能被吓软的四肢鼓劲,快动起来啊,向后退,往侧躲,怎么样都好,不要就这样蜷缩着让毒蛇轻易囫囵吞下啊!它还没——
这样的打气成功给它注了点气力精神。慧人深吸一口气,赶忙站起来,往左猛地一跳。它这跳出乎意料地低,毒蛇以为它会不自量力的跃高,提前挺直身往上探去,等发现异样时,小蛙早蹦走了两步,几乎退出了攻击范围以外。
可是慧人还来不及喘口气,那条黑蛇又飞快地爬了过来,后半节身体鳞面反射着珠光,扭动起来一闪一闪的,透着致命的美。它堪堪避过了黑蛇又一轮的攻击噬咬,跟毙命毒液擦身而过,脸蹭上了粗粝的岩石,火辣辣地痛起来。
它还没来得及跳上那片很好看的鱼鳞云,俯瞰下来呢——
慧人的大眼睛里蒙了层水雾,鼓着腮努力忍着了,竭尽全力,躲了又躲,逃了又逃,竟跟这条毒蛇对峙了一阵。
风慢慢地缓了下来,云就定在了原地,时间被拉得长长,又好像并没有过去。
最后慧人被逼到了角落,后腿试探性的一点,蹼下的小石块就立刻松脱下坠了。它都不敢回头察看,只一瞬不眨地目视前方,浑身绷得死紧。
蛇玩得有点乏了,单方面决定结束这场实力悬殊的赛事,按本来猎食该有的速度直扑过来——
风却骤的卷起,形成了个小型的漩涡,转动的气流几乎要把慧人掀翻起来,但也掩不住轰轰的拍翅声。
慧人瞪大了眼望向蛇的身后,止不住的向后挪,挪得踩到了边沿,蓦地腾空,下半身骤然跌了下去,幸好它反应得快,攀着边角,后肢悠着,一蹬一抓就爬了回去。
同一时间,蛇只稍觉不对,也来不及躲避还击,就被钳咬住了嘴,叼着一拍翼就往高空飞去。蛇尾这才狂舞起来挣扎,在胸前雪白的羽毛堆里尤其显眼——像一根柔软的草,在风中飘扬。
慧人跟着望上去,望上去,仰得头太高了,失平衡一屁股蹲摔下来,四脚朝天地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鸟。它翅膀大展着,黑色的翅端点缀几根长翎毛,尾羽扇一样散开,在空中盘旋时曳着。
然后突然松开了喙。
蛇就一个骤降,直直地摔了下来。地上下一秒就啪嗒的一声脆响,草堆沙沙地骚动起来,好一会才休止住。
大鸟一个俯冲扎了回来,扇动着翅膀稳稳落在石头附近。
慧人不敢细看,以为它要大快朵颐一番,本想趁这机会偷摸着逃进茂密的草间,再朝着相反方向一路狂蹦。谁知它一个转身,就望了过来,收起翅膀,迈了很短的两步,隔了一段距离,停在了慧人跟前。
慧人还来不及逃跑,就看到它正面的模样:长得很高,上半身几乎全是白的,只有支棱的冠羽和翅膀的末端缀着跟大腿一样的黑,眼周是殷红的一片,近喙处还透着点很漂亮的明黄。
只见它凑近了,短喙开合了一下,尖勾掀起来,露出了口腔,同样像个无底的深渊。
慧人猝不及防的跟它打了个照面,整只蛙都被它的影子笼罩着了,脑子嗡的一声,屏了气,往后退了两步——它自觉向后走了,事实上却是动弹不得,四肢都在颤抖。
对方很有耐心,依然弯着脖子,凑近着,又隔了段比较安全的距离,开合着喙,不似要猛的啄下来,而是……
慧人狐疑地瞪圆了眼,等声音逐渐归拢,才听见它说:“不要怕,”它声音放得很轻,好像怕再次吓到了这只小蛙,“不要怕,我叫夏辉,你怎么一个在这里?跟同伴失散了吗?”
慧人下意识摇了摇头,又立刻停住。
夏辉好像是只脾气很好的鹫,一番话说了好几遍了还能带着笑意,还温声道:“最近这里不太太平,你要小心点噢。”
慧人很小声地道谢了,就是止不住的小结巴。
慧人告了别,便匆匆地奔往归途。
没几步,就听见身后传来拍翅声,它一抖,跑得都斜了些。它偷偷地向后看,见到蛇鹫张开翅膀,三两下拍翼就落到了附近大树的枝上,没有追捕的动作,只是远远的观望。
小蛙依旧心有余悸,所以尽管有些疑惑,还是很快地回头了。
再碰上夏辉是很多天以后的事了。
慧人回去后怕被责怪,对遇到的惊险闭口不谈,没精打采了几日,给同伴以为是中了暑,个个过来关心过了,很快又散开,留下它独自一个,留在自己的小树洞里。
可树冠宽广,蔽了半边的天,树洞只能笼罩在绿叶的暗影里。
它躲在深处,止不住一遍遍的回想蛇鹫俯冲下来的身姿:双翼舒展到尽头,偶尔拍动,翎羽随着剧降猛的扬起,双脚收在身后,绷得直直,跟散开的尾羽形成了非常漂亮的直线。快将落地了,翅膀才拍得密些,脚也曲了起来,随时预备落地。
从那么高那么高的空中飞下来,看着地面的所有由小变大,是怎么样的感觉呢。这个问题盘踞在它脑海,连带着蛇鹫锐利的眼神,久久不去。
所以当它终于休息好了,能东奔西跑时,又莫名地被吸引到了那个方向。
天还是一样的蓝,只是下过了雨,鱼鳞消散得无影踪,只剩下飘荡的几缕云。
云与小蛙间隔着稀稀疏疏的草丛,上面杂陈着小石,尽头立着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。慧人知道边沿处有好几个缺口,其中最大的还是给自己后蹼蹬落的,碎块可能砸进了那片深得透不进颜色的阴影里,然后骨碌碌的滚到了那条晒得已干瘪的蛇旁——或者早被叼走。
停歇半天的风蓦地吹了起来,穿过草间,涌向了呆呆定着的小蛙。它一凛,本能地就要转身,逃回去。
话音就在一边响起:“是你呀,”草哗啦啦的裂开了两边,走出那个很高很大的身影,它低下头来,还是留了点空间,免得造成很强的压迫感,纯黑的冠羽跟着竖起又慢慢垂在脑后,睫毛扬起,竟显得有些温柔,“怎么又一个来这里啦?”
慧人站在阳光里犹疑了一阵。
夏辉以为他不敢说话,又问道:“这回也不是跟同伴失散了?”他腿太长了,弯下身来很是吃力,但他还是曲着,要跟小蛙接近些。
慧人想,它不像要伤害自己,而是真切的在好奇。于是平复了一下心跳,壮着胆说实话:“想来、看看能不能碰见你。”
夏辉侧着脑袋,听清楚了每一个音,弯着眼笑:“小蛙你找我干什么。”
“我叫慧人,找你想问问一些事情。”慧人不知道怎么总结,一只蛙想跟捕食者蛇鹫讨论“飞行”,怎么听都很奇怪,它说着声音就低落了下去。
夏辉没听见最后几个字,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。
“我想问问夏辉先生,”它深吸一口气,白色的小胸脯鼓起来,“请问飞行是怎么样的?”
夏辉果然觉得不可思议,忍不住重复了一次:“飞行?”
“对,”慧人点点头,鼓起了所有的勇气跟愿意倾听的蛇鹫先生解释:“我想知道拍翅是什么感觉,想知道飞在天空中然后降落时会有怎样的感受……”
夏辉没说话,只是鼓励地看它。
“还想知道天上看下来的景色是怎么样的……”慧人说着,脑袋不自觉地仰了起来,望向渐变的蓝天,眼睛亮晶晶的,写满了向往,说话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,全然忘记面前的只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蛇鹫,“要是飞进云里、穿梭在风里、迎着太阳,看到的、感受到的会不会是另一个天地?”
夏辉有些惊讶,飞行对它是与生俱来的本能,是捕猎为生的手段,很少有闲暇认真欣赏过空中的景致,于是它沉思半天,都想不出个很好的答案,索性邀请:“那你要不要自己试一试飞行?”
慧人一愣,傻乎乎地回答:“可是我飞不起来啊。”它垂下眼,踩了踩地上的碎石,觉得蹼被硌得好痛,“我朋友个个都跟我讲,蛙是不可能飞翔的,既没有翅膀,又没有轻巧的骨骼,长得又矮又小,只有一对蹼,身体都是滑溜溜的,怎么能飞得起来呢?
“那我带你飞呀。”夏辉打断它的丧气话,微微伏得更低了,伸长脖子,“你可以抱着我脖子,我们一起试试。”
慧人眨眨眼,很是难以置信,“我可以吗?”
“当然可以了,”夏辉立刻说:“我会小心一点,你抱紧就好了。”它挺直身,四周望一眼,“我们到那边去,好让你跳上来。”
夏辉对小蛙来说高得实在过分了,但幸好慧人弹跳力好,三两步轻轻一跃就跨过阴影,再次跳上了那块石头。
“真漂亮!”夏辉还赞叹。
慧人有些害羞地笑了笑。
“不要怕,你一鼓作气跑过来就好。”夏辉朝它张了张翅膀,“我会接住你的。”
慧人听了迈开了蹼,逐渐提速向前奔去,夏辉见了便侧了侧身,方便它跳到自己身上。慧人跑得好快好快,后肢蓄力,猛的一撑,呼的落在了夏辉肩胛处,陷在了羽毛堆里,奋力扑腾了几下,才调整好位置。
夏辉被弄得有些痒了,下意识抖了抖翅膀,很快又意识到背上多了只小蛙,立刻忍住了,嘱咐道:“你抓紧我。”
“会痛呀。”慧人松松地用蹼扒住了它的羽毛,昂着头跟它说。
“不要紧的。”夏辉试着走两步,果然慧人很难坐住,滑了滑就要向下掉,它立刻就揪紧了羽毛,蹬了蹬后腿重新趴好了,夏辉最后再提醒:“你抓好啦,我试着飞慢一点噢。”
它慢慢跑起来,翅膀延展开,好像把风压在了身下,两边呼啸声越来越响,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长,本来慧人以为夏辉在作弄它,会一直地跑下去、跑下去,却在某一个突然的瞬间,心蓦地一跳,迫不得已只能抓得更紧一些,整个蛙都往后仰,不由得惊呼起来——
它腾空了。
离心力下一秒就掳住了它,像要拽着脚蹼骤跌下去。慧人只好把夏辉搂得更紧了。
蛇鹫挥舞着翅膀,一点一点攀升,四面八方的风一概灌了过来,吹得慧人眼都睁不开,要偏着头躲在羽毛后,缓过了劲才能慢慢向下望。
脚下沙砾地无尽延伸开来,平日一大簇一大簇的灌木丛慢慢地缩小,点缀其中,纷飞的昆虫、来往的爬蚁隐没在一朵一朵的绿里,世界一下子宽广起来。
夏辉擦着大树而过,卷起的风摇动起唰唰的叶响声,吸引着慧人再靠近一些,把树梢上的鸟巢也望个分明。
“坐好坐好!”夏辉感受到背后的小东西慢慢在一边倾侧,立刻提醒:“掉下去就不好玩啦。”
它向着一边一路远去,低空飞过了几棵奇形怪状的树,又因为慧人好奇,复返再盘旋了一转,才又叮嘱:“抓牢些,我再爬高一点,冷的话你就用力揪揪我。”
“不冷呀……”小蛙声音随着爬升颠婆起来,话语未落却打了个喷嚏,它却不舍得揪夏辉了。
它们两个闯进了云带里。那片白云原来凉滋滋的一团,介乎了雾与雨之间,轻轻一捏就成了飘散的气。
慧人没闭上嘴,就吃到了一小口,冰冰绵绵的,好像还有点甜。它咂巴着回头看去,见到了它们破开云层后曳出了很细的一条云路,跟在身后。
“好啦好啦,”夏辉着它再搂紧一下,“我们今天就到这里,再飞下去你就可能要感冒了。”它顺着风降下去,左翅抬高了些许,避免了被掀翻,再靠近树底时慢慢调正,扑着双翼缓缓落下。
慧人只顾吃力抓着,完全没想到着地时也有类近起飞的感觉,心像狠狠地往上一抛,投得好高,再咚的坠下来——
这次慧人回去时跑得特别慢。它四肢软绵绵的,就像刚刚吃到的云,脑海萦绕着从天空上看到的景致,还有它跳下来前夏辉的调笑:“我不会把你甩出来啦,你看,现在不是好好的?你松开蹼就能自己下来了。”
“多飞几次我就不怕了啦。”慧人暗暗心里想道,“现在我还能立马告诉伙伴们天空上面看下来会是什么样子的。”它忍不住得意地哼哼两声,料想到同伴的惊讶羡慕,乐滋滋地笑出了声。
可是事实是,同伴们一听,吓得话都说不上来,甚至迟疑着退了退,不敢靠近。只有当初那个苦口婆心告诫过它的大蛙走近几步,仔细端详了一番,再问:“慧人,你没告诉它,我们住在哪里吧?”
慧人满腔的分享堵在了胸口,连忙替那只好心的蛇鹫分辩:“没有,”它急得原地蹦了蹦,“我自己回来的,它停得好远!而且它没有要吃我们啊!”
大家互相望了望。
“真的呀!”慧人都要哭了,“它要捕食的话,何必要救我呀,让蛇吃了我不是更好?”
“那就只有一顿呀。”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句,又迅速躲了起来。
“蛇鹫蛇都能吃!”慧人话都说不好了,胸脯胀鼓鼓的,全是生的气,“要来骗我这种一小口就能吞掉的蛙?”
但这番话除了慧人,谁都没有信。大家慢慢传开了,慧人是只会与恐怖的蛇鹫交朋友的怪蛙。渐渐的,没有谁再会跟它打招呼,也没有谁会让它搭话,最后它们甚至不再接近慧人了。连往日最爱找它玩耍的亲友,远远见到了,都会撇开头走开。
它好像隐形了。
慧人尝试过好多次重新跟亲友们交好,但什么都没有改变,只能一只蛙垂头丧气地四处乱逛。逛着逛着,它又蹦去了那个熟悉的方向。
慧人很快见到了夏辉,它就停在了树冠上,闭着眼收着翅膀在打盹。附近没有大石,它就跳不上去,只能在树下徒劳地绕了几圈,还试着跳上最低的枝丫,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难过了,心不在焉的,一时没攀牢,掉了个正着,感觉屁股都摔开了好几瓣了。
它吸了吸眼泪,爬起来靠到树干上,抽抽嗒嗒的,哭了起来。
“谁呀。”夏辉翻飞下来,左右找了找,发现有一只伤心的小蛙,埋着头在哭,关心道:“怎么不开心啦?”
慧人抽泣着说不出话,它就费劲地弯下身把小蛙叼起来,衔到了能对视的树枝上,用额头的羽毛拱了拱它的脸,要擦擦它滴个不停的眼泪。
它的动作很轻,轻得都没有拱到慧人,只是一扫而过,扫得小蛙忍不住想笑,可一想到了同伴的话,嘴又扁了下去,眼睛也垂着,摇摇头,“你不要靠近我啦。”夏辉不解,它才小声讲:“万一被其他蛇鹫看见了,都不会乐意再跟你当朋友啦。”
夏辉有点明白过来了,很认真地说:“但是别的鸟怎么想,跟我想和你做朋友没关系的呀。”
“可是会很寂寞……”慧人又想到自己来不及的分享,眼睛又再次泪汪汪了起来,“它们明明之前跟我那么要好,怎么就因为我交了新的朋友,就变了个样啊……”
夏辉记起了慧人上一回跟它讲的那番话,闭着喙拍了拍它脑袋,“没办法,它们害怕我嘛。有时候,别的动物也很难理解彼此想做的事情呀,就像你想要飞,就像我……”风声在那刻太响了,吹碎了夏辉后半句,只剩下了结尾:“可是坚持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啊。”
慧人听得忘了擦泪,追问:“哪里好了噢?”
夏辉想了想,慢慢说:“比如让我遇见了你,你遇见到了我呀。”
这句话像淙淙流泉一样,渐渐的化开了慧人心里的苦。
夏辉再想想,索性提议,一起往西边飞去,“寻一片绿洲,”它说,“我们找一个新的家。这样,我们可以尝试交认识新的朋友,没交到也没关系。”
小蛙整个趴在它脸上,前蹼尽力地伸开,抱紧了它。夏辉再也开不了口,但它没拒绝这个艰难拥抱,长眼睫毛缓缓扇了扇,安静下来听它应:“好,没关系的,我有你了,夏辉先生。”
于是,夏辉驼着慧人开始踏上了找寻新家的旅途。
愈往西方去,沙漠愈要再干涸一些,灌木丛也小了起来,显得荒芜了许多。夏辉每看到一棵树,都总要飞进树荫下休息一会,实在没有,也要举起翅膀,给它造一片暗影,免得小蛙晒得蔫蔫的,晕乎乎好久都回不过神来。
那天下午,正当它俩又再次呆在树下歇口气的时候,就碰见了另一只蛇鹫在捕猎。它早见到了夏辉,却还是踩死了蛇,叼着三两下吞下肚里,才踱着步走过来,远远笑着就说:“我没看错吧,这是夏辉吗,不是讲了,再也不要回来吗?怎么又想开了呀?”走近了发现夏辉脚下贴着一只小蛙,扶着它鳞片,往后躲了躲,惊讶地道:“那是送给父亲的礼物吗?”
夏辉立刻垂下了翅膀,护着挡住了慧人,“那不是礼物。它是我朋友。”
“朋友?”那只蛇鹫好惊讶,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,“你不愿意看着我们多玩一会,常常来扫兴,怄气离家出走也就算了,怎么现在还和猎物交上朋友了?再过一段时间不会要吃草了吧?”
夏辉冠羽都竖了起来,浑身的毛都炸着,压着声音,不想吓到慧人,“我没有要回来,只是碰巧过道,要是你们介意的话,我们等会就走。”它张着喙,眼里全是防备,“我爱交什么朋友,爱怎么样生存,是我的自由。”
“自由?”那只蛇鹫嘲弄道,“生来就是吃蛇吃蛙的鸟,要自由怜惜猎物,保护猎物,猎物领你情吗?难道是小时候养猎物当宠物,错被父亲吃了,记到今天,要找个替代品?”
夏辉沉默着,没能即时反驳。它翅膀收了收,没注意到自己将慧人推得更后了些。
结果身下却传来大声的回应:“它没有要吃我!”慧人拨开羽毛,跃出来,跳到了对峙的两只蛇鹫间,“更何况世界上只有猎物与猎食者吗,它愿意跟我做朋友,说明它就不这么想!你不愿意理解就算了,一直逼着它改变有什么意思?”
那只蛇鹫没料到这只小小蛙竟然敢就这样蹦出来,也不怕自己突然袭击——它眯起眼,发觉慧人不是不怕,而是强撑着要挡在自己的怪哥哥前,要给它辩驳。
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啼叫,那只蛇鹫迅速地看了看,没有理会慧人,放软了声音,“夏辉哥你还是可以回家的。”
夏辉很快把慧人叼了回来,转身放上枝丫,等它跳回来自己背上,摇摇头,“我们正要回家。”这句话也乘着它飞起而慢慢飘远了。
慧人搂紧了夏辉脖子,还努力腾出左前蹼拍拍它,念叨:“夏辉先生,我们回家去……”
西方尽头的尽头隐隐有着一块延绵的绿,静静的,像等着它们的到来。那里没有谁会再来说,蛙不能飞翔,更不应该跟蛇鹫做朋友,也没有谁会再来说,蛇鹫残酷是天性,善良才是个笑话。